太泉市时值晚春，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几天里，然而一场不客气的大雨打散了所有市民们的出游兴致。
太泉第五高中，坐落在太泉市东北角，校风严肃，学生在校园网上整日抱怨，但是从未发生过变革来临这样的奇迹。还有学生往教育局打电话投诉，写过红墨水做的血书。然而自从一个早晨迟到的学生偶然看到教育局的领导和学校的教务主任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后，就没有人再做这种蠢事了。
作为全市最严的全日制高中，五中的学生成绩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相反，五中大多数学生的成绩糟糕到令人绝望。除了精英聚集的一班以外，其他的班级都被安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教学楼里，这座古朴，爬满了爬山虎的教学楼据说走出过一位了不起的企业家。
然而这位了不起的企业家虽然被全校的教师视作骄傲，但是成功后的这十几年里似乎完全没有露过面。学生也不会去问这种问题，稍微想一下就能猜到回答这种问题的方法要多少种有多少种。像什么工作繁忙，公司异地异国时间不便，这样的借口其实由这里的老师来说还是很容易令人信服的，让人听着就仿佛那位企业家在自己面前这么说一般。
记得还是几年前的事了，有个想不开的同学拿着刀非说要跟校长玩命。反正自己烂命一条，能为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和未来的学生们带来福祉想来是极好的。但是很快就被几个高年级学生拦住了。据说几个人吵了很久后才散开，几天后大腹便便的校长满脸微笑地将那位勇士请到主席台上，一个肚皮将他顶出去好远，自我介绍了自己之前的摔跤手职业，那天的晨会才结束。
“感觉像是被一辆小型皮卡撞了。”中午那位勇士醒来后的解释被代代相传，到现在，“校长每天来学校开的是小皮卡”却是学生们最信的版本。
五中就是这样一所奇怪的学校，发生什么都不会感到奇怪的高中。
当一个个打着伞的学生离开后，整间学校几乎都没什么灯还亮着了。刘亮平静地走到校门口，将班级钥匙还给门卫后拿着伞离开。
“桥豆麻袋！”一个表情有些搞笑的光头男子坐倒在地上，一只手攀上刘亮的校服裤，满脸真挚地看着刘亮。“我是...日本的和尚，I want food。”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刘亮淡淡地看着男子，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光头往头上一摸，一脸不解。
“没有......戒疤。”刘亮俯视着他，平静地说。
“额...其实...和尚...在日本的...是没有疤的。”僧人说着古怪的汉语，真挚地看着刘亮，“所以...请给我...中国的关怀。”
刘亮稍微睁大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脸：“你没有小胡子，真的是日本人吗？”
“额，嗯。”僧人面部肌肉一抽，“日本人通常...都是没有...小胡子的。”
“啊，记得看过一部日漫里面的和尚好像是白衣服的，而且眉毛很浓，跟你不一样，好像还有戒疤。你不会骗我吧。”
“额...其实日本的僧人大概分为四类东西南北各一类，我这一类处于北边，所以就是这个样子的。”
“哇，刚刚一瞬间感觉你超像一个日本僧人的。”
“啊哈？真哒？谢谢你的夸奖哈。”和尚一说完就噗嗤笑出声来，地地道道的东北方言。
“方言？”刘亮眼皮一跳，将10元塞回钱包里再把钱包塞回口袋里，深吸一口气，“大哥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额，大概就是这样的。”
“你不觉得这有点过分吗？就算是我如果你不好好道歉我也有可能会生气的。”刘亮平静地看着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的光头道。
“呀，其实真的很抱歉啊。只不过你看着一副宅男的样子，我觉得对症下药是最容易解决的办法你不这么觉得吗？”和尚站起来足足有一米八的高度，浑身修长，老旧蓬松的衣服下似乎只有一副骨架的样子。
“我觉得你长得这么高其实没要跟我耍滑头，去工作不就好了？”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刘亮扭了扭脖子道。
“嗨，其实我也有这种想法的来着，但是说实话我这种胳膊没几两肉的人找工作还是有点困难的。”和尚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无奈道。
“下一班公交还有五分钟要到了，虽然有些失礼但我先走了。”刘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虽然在伞下他点头的动作未必能被高他半个头的光头看到。
“啊？那真是有些令人头痛啊。我从早上到现在还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来着。”和尚紧紧地拉住刘华的手。不管刘华怎么用力他都纹丝不动。
“唉。”刘华拉了几下后放弃了，“这位大哥，我才离开校门几步，不信你可以回头看看，门卫绝对盯着你呢。不是我跟你吹，我们学校门卫大大小小解决了三十多起校园暴力事件，也因此获得了‘南山区报警第一人’的美名。你要是再拉着他可就报警了呀。”
“靠报警解决问题吗？这门卫简直就是这一行的劳动模范呢。”和尚没有松手的意思反倒一脸笑容地调侃起来。
刘华垂下眼帘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带你去街边的拉面店吃一顿可以了吧。”
“哦！那真是让我感动呢。多么慈悲的一位施主啊，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上身前倾，做了个标准的出家人的姿态。
“啊，刚刚的好像是你第一次说‘阿弥陀佛’，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刘华忽然反应过来，眉头挑了挑说。
和尚搓了搓脸，笑道：“哈哈，其实这并不奇怪，你看，‘阿弥陀佛’整天挂在嘴边是不是感觉有点让人敬畏？”
“额，多多少少有一点吧。”刘亮点点头，心里却想阿弥陀佛由这和尚说来更有种沙雕的感觉。
“和尚嘛，像我这样的踏入红尘的叫做‘入世僧’，基本都是很少说的。只有那些整天在庙里坐禅的才会整天这么说话。”
“是这样吗？反正我也不是佛学爱好者，这个问题就PASS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刘亮揉了揉手腕，之前被这个怪异的光头捏得皮有点发青。“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找到我呢？说实话我自己打扮也看不出来是个友善的人，更不是有钱人的打扮。你特地找我来化缘说真的让我有点困扰。拜你所赐我这周的漫画钱都没了。”
“哈哈，骚瑞骚瑞。”和尚大笑起来。
“我们之前的对话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没有啊，但是这里如果不笑，你希望我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嘴脸来面对你？”
“‘嘴脸’这个词用得可真是形象，我险些就要笑出来了。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你能从心底里认识到我即将请你吃的面有多么珍贵。”刘亮依旧面无表情，平静地收起了伞踏进拉面店。
“吃点什么？”
“额，阳春面有吗？”
“小施主，我想吃红烧牛肉面。据说这是拉面店标配，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点这个。响应主席号召我觉得不能搞特殊化。”
“好嘞，红烧牛肉面大碗。”收银的大叔懒洋洋地对厨房说。
“据我所知，绝大多数的中国和尚是不吃肉的。”刘亮看了眼价目表，面部肌肉一跳，坐在光头对面的椅子上。“而且你这份的钱超出我的支付范围了。你最好别吃肉，指不定看在你是出家人的面子上，老板会发慈悲让我以五元的价格买下这碗面。”
“会这样吗？嗯，也对，一分钱一分货，只要我不吃肉那么肉价的那十元应该就不用付了。”和尚一副理所当然地表情偷偷抽了一摞餐巾纸藏在怀里，平静道。
“面来了。”老板没有听到两人的话，一副热情地态度端上来一碗精致的拉面。
“这位施主，我觉得这点面吃不饱的。”和尚指了指面说。
“好嘞，稍等。”老板是个热心肠，将面端回去，“加面，要能吃饱的那种。”
不一会，一碗正常量的拉面端上来，和尚双手合十：“感激不尽。”拿起筷子大口将面送入嘴里。不过几秒，一碗热腾腾的面就完全进了肚子。
又挑挑拣拣地将肉放在小碟子里，然后连带着汤和香菜全部灌到肚子里。轻轻将筷子放下，起身对刘亮说：“阿弥陀佛，感谢施主宴请。”
“15元加两份面一共21元。”老板笑盈盈道。
“老板，这是五元，然后这是那碗里所有的肉，我盯着呢，保证他一块都没吃。”刘亮径直走向收银台，“加面的钱能不能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免掉？”
......
“施主，万分抱歉，还要让你陪我一起洗碗。”光头满脸歉意地看着身旁的刘亮，洗碗间的灯光不好，看不出来他脸上的表情。
“嗯，那么作为诚意，能请你挪一下位置吗？我想先走，你把这里的碗都洗了吧。”刘亮淡淡地说。
“阿弥陀佛！”光头脚下生根，微微撅起屁股挡住所有出去的空间。
“唉。”
忽然和尚一脸严肃地盯着刘亮，道：“小施主，其实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虽然有些唐突，但是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就当成是打发时间吧。”
“呵呵，多么高明的话题转移术。”刘亮声音依旧平淡，“你问吧。”
“你是怎么看待‘死亡’的？”
刘亮愣了，洗碗的手不自觉地慢下来了。店长刚好走进后厨洗手，生气地说：“别偷懒！”还挥了挥肥大的拳头，一副怒目金刚的表情倒的确让刘亮和光头更加卖力了。
“唔，这问题有点困难。”直到店长洗完手走了一会后刘亮才回答，“而且你觉得这个问题给一个正值花季年华，粉色人生中的高中二年级生来回答合适吗？”
“哈哈，没事，随便问问，你随便说说就行了。”
“你如果问我害不害怕死亡的话，我会说不怕。然后我会告诉你这是骗你的。”
“哦？有趣的回答呢。”
“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请别这样嘛小兄弟，额，小施主。”光头声音总觉得有点欠打，“这里没有监听，而且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当成是在对着一堵墙自言自语就好了。”
“因为我说不害怕死亡就会觉得自己有点帅，但如果深入想一想现在的死法实在是让我有点起鸡皮疙瘩，所以我会说是骗你的。”
“啊，这个回答有一股高中生的感觉。”
“我本来就是...”
“你不是。”光头抢先一步说，“你可不是那些一般的高中生哦，不然我也不会专门找上你了。”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相当有成就感。”刘亮道，“自从小学以来就没有第二个人再对我说这种话了。”
“此话怎讲？”
“小学临近毕业的班主任对每一个学生的成长手册上都写上一句‘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毫无疑问我也被写上了，那时候还真是开心了很久。之后就只有我外婆还会这么夸我了。”
“你把这个当成是夸赞吗？这样的话其实很不负责任的。至少你的小学班主任不该这么说的。”
“同样的话希望你也能自行认知一下，你刚刚的话对我来说也很不负责任。”
“说什么呢，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么说自然有依据的。”
“比如说？”
“用现在流行的词汇来说，你是个‘佛系少年’，虽然不知道究竟意思对不对，但是讲明白点我觉得你与佛有缘。”
“是吗？你刚刚的话我可以当做称赞吗？”刘亮平淡地洗着碗说。
“哈哈，其实一般来说像我这样的陌生人随意搭话，没有任何回报地让你请我吃顿饭，这样的要求正常人都不会答应。”光头懒洋洋地说，“可你很轻松地答应了，你的钱不多，证明你不是因为被我纠缠烦了，随便丢一点就当买个平静的那种心理，同时也证明了你并非有钱人家的孩子。”
“我好心给你饭钱，你就说出这种话来报答我？”刘亮手上的活不停，酸溜溜地说。
“不，其实你更期待我此时从怀里掏出一本武侠秘籍，对吧。”光头微笑着看着刘亮，“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如果是你......”
“停停停！”刘亮打住了他的话，“首先我并没有想什么武功秘籍，其次请你挪挪位置，我已经把碗洗好了。”
“别！”和尚猛地一撅屁股，“施主你听我说，虽然有些突然但是我是真心想收你做弟子的。”
“这种鬼话我会信？”刘亮这次不再客气，“相比门卫看样子你更怕这家拉面店的老板。那么如果你不希望老板此时看到你的惨淡的工作量就赶紧让开。”
和尚苦着脸看着厚厚两摞碗，咬着牙道：“施主你放心，这次我是很认真的想要收你做弟子的。其实今天的相遇不是巧合，我所有说的台词也是提前想好的。经过一番考察我觉得你做我弟子很合适。所以我今天已经到你家和学校那里说明情况了。”
“说明情况？你想做什么 ？”刘亮声调提升许多，脸都涨红了。
和尚双手合十：“在经过你的父亲的同意之后，我向学校提出将你退学的要求，并且校方也同意了。念在你是高二学生，学校会提前给你颁发结业证书。明天中午我会在校门口等你的。”
“开什么玩笑？谁同意你这么做了！”刘亮觉得今天的自己估计是没有睡醒，一切的事情发生得太快，而面前的这个和尚似乎就是元凶，“我跟你说，你之前再怎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我都忍了，但是这不是你蹬鼻子上脸的理由！结业证书？你让我将来怎么找工作怎么生活？”
“你在意的事是这个？”和尚面对暴跳如雷，面色狰狞的刘亮依旧声音沉稳，“据我所知相较于你的学业和未来，现在你最需要担心的是你现在的自己啊。”
说完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练习本，刘亮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咬着牙，呵呵地从喉咙里嘶吼着：“还，给，我！”一拳直直打向和尚的面门。
和尚却轻轻一闪避开了刘亮的拳头：“看样子你的现状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糟糕。”刘亮一拳打空跌在地上，翻身正欲继续挥拳，却见到和尚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孔直直盯着刘亮。不知为何，刘亮眼中的和尚变得越发有威严，甚至让刘亮感到有些害怕。
和尚将本子重重摔在瘫坐在地的刘亮眼前。本子上是一道道用签字笔刻下的“死”字，因为写的时候太过用力，整个本子都变得破破烂烂的。
“简直就像一只野兽。”和尚看着残破的本子平静地说。
除了喘粗气刘亮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瞪着光头的眼睛都做不到。心跳快得让刘亮几乎晕厥过去，手臂传来酥麻的感觉。
“所以你想怎样？让我去佛寺里修身养性？”刘亮自嘲一笑，喘着气问道。
“明天穿一双适脚的鞋。”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将碗洗好了，“中午跟我走吧，不要问去做什么。”说完，和尚轻叹一口气离去。
刘亮呵呵地笑了起来，笑了很久，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好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使劲揉了揉脸上的肌肉，摆出微笑。
“老板，之前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得相信我，吃霸王餐的不是我，是那个和尚的问题。”
“之前的事就算了，你赶紧走吧。”
“好嘞老板。”
有种人将伤痛藏得很深，表现出的则是一副沙雕的样子。然而有人明白，这些人笑得越夸张，受到的伤就越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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